录昔沉

有人一笑坐生春

【杨修贤/罗非】断念 05.


05.


窗外淅淅沥沥下着雨,阴沉天空笼罩灰蒙蒙的道路,三两行人撑着黑伞疾步行走,裹紧了暗色大衣抵御寒风。


“杨先生,这是您的咖啡。”


声音将窗边人的思绪和视线拉向身旁约莫二十出头、面孔尚未褪去青涩的年轻侍者,他把咖啡放在桌上的动作标准而谨慎,暴露出青年因尚缺经验产生的紧张。


那人微笑道谢,给这侍者两个先令作为小费,抿了一口咖啡,继续盯着雨水模糊的窗子往外看,过了有一会儿他听见有人敲桌面,认出是平日习惯坐他斜对角桌子的女士。


“我能坐这里吗?”她问。


咖啡馆远远没有坐满人,但他不是很在意地点点头,同意了她的请求。


“先生,我经常在这里见到您。”女士朝他一笑,倒是十分开门见山。


他招手再次唤来侍者,并示意那年轻人把菜单递给女士:“请允许我请您喝杯咖啡。”


她看了两眼便合上单子,要了和他相同的咖啡。侍者离开后,她将视线重新放到对面的男人身上,发现他又盯着窗外不作声了。


她顺着他的视线望出去:“我很喜欢这里看出去的街景——特别是那个转角,你永远不知道下一秒走出的是谁。”


他转头打量起这位主动与他攀谈的女士来:这是位地道的标致淑女,举止谈吐自有优雅风度,勾起嘴角的弧度抬一分轻浮低一分冷淡,可谓恰到好处。


“我也喜欢,这样每秒都有见到所念之人的希望。”


女士闻言表情有瞬间的讶异,正好此时侍者端着咖啡走过来,她接过咖啡,捏起银勺搅拌了三两圈,取出后啜了一口,缓缓问道:“杨先生——之前听到别人这么叫你,我也能这样称呼吗?”


他点头。


“那听杨先生的意思,您心中有想念的人?”她的指甲无意识刮擦着杯上的彩釉。


“是我会想念和等待一生的人。”


他坦然道。


女士放开了杯子,叹了口气,等到她露个释然笑后,神情倒一下子生动了许多——想来是除却了方才刻意的拘谨,变得自在了些。


“现在很少有人再将一生这个词挂在另一个人身上了,人生太长。”她轻笑着,话语里有几分挑衅的意思。


而他却只是摇头:


“但我累了,只有力气去等他。”


她愣住,被他话语间没由来的沉重压得说不出任何话来,只见那人漆黑的眼睛流露出很深的怀念,她一时觉得此刻的他并没有坐在这间咖啡馆、她的对面,而是在某个时间和空间都离此时此刻极远的地方。


之后艾琳·诺顿小姐却与这位神秘的杨先生保持了一种颇为古怪的友谊:他们照旧会在每个礼拜的某几天各自来这里,她会带本小说,而他则读得很杂,常带来的有书、报刊和文献;他们会坐在这张桌子上,大多数时候什么话都不说,单单就为消磨一个下午。


诺顿小姐注意到,这位杨先生非常注意有关画展的消息,若在报纸上读到便会上一个角,然后在随身带着的记事本上写两笔。


“杨先生爱画画?”她极少数打破的沉默,但一次她曾忍不住这么问。


那人猛然从书籍中抬头,活像只被惊动的林鸟,但也仅此一瞬,短暂到她不确定是不是自己的想象,但他的神态倒不像平素一贯的淡然——要她说,那里头几乎都要藏着深情的影子:


“很爱,像能燃尽生命那样爱。”


瞧那语气和神态,仿佛他言语中描述的人不是自己一样。诺顿小姐看着他,心道这果然是个彻头彻尾的怪人。


直到某个普通的午后,他照旧抿着咖啡读书看报,她坐对面沙沙做札记。福至心灵的瞬间,他鬼使神差地抬头,视线飘向那个他们曾讨论过的转角——


便猛地站起身来,剧烈的动作晃翻了桌面杯子,咖啡直接泼上摊开的书本,在有些年头的泛黄纸张上漫延洇晕开,她急忙去抢救书,而他不管不顾,抬腿就从门口冲了出去,待她再抬眼时已消失在街角,那天也再没回来,然后是第二天,第三天。而她还是很执意继续来这里,每次都会带上那本他落下的书。


第四天她仍在老位置读书,听见对面传来响动,她心漏跳几拍猛得抬头,映入眼帘的却是另一张东方面孔,趴在桌子上手撑着头看她。


不同于杨先生的一丝不苟与儒雅,眼前人的额前碎发、青灰色的胡茬以及磨得有些发白的皮革外衣都显露出不修边幅的气息,但那眉眼却好看得勾人。


“初次见面,”他向前倾了倾身子,冲她压低声音,“请多关照。”


诺顿小姐不知所措,这时门口又走进一个人,终于是熟悉的身影。


“杨先生,您来了。”她激动地站起身。


眼前人却眯起眼睛,玩味地跟着念了句:“——杨先生?”


“杨先生”显得有些不自在,充满歉意地朝诺顿小姐一笑:“您好,有几日没见了。”


诺顿小姐转身从包中取出那本书,封面被咖啡染上了颜色:“我一直留着它,终于能还给您了。”


坐着的那人吹了声口哨。


她脸一红,“杨先生”忙为他介绍:“不好意思,冒昧就带了一位故交来,还没来得介绍,这位是——”


“杨修贤。”


那人终于舍得站起身,颇像个体面人地拉过诺顿小姐的手,印下一吻:“也是个杨先生。”


他在“也”字上加了重音,身边的人肉眼可见地更加局促。杨修贤很少见他失了镇定的样子,觉得非常有趣,在诺顿小姐面前凑近他,直到距离让人脸红心跳:


“哎,你这是打算冠夫姓了?”


XXX


之后的日子里罗非常常想起杨修贤说的那句“冠夫姓”,明明是句胡闹的混话,却莫名撩拨得他心发痒,仿佛这有什么真实的意义那样。


当初秦小曼问罗非新身份要用什么名字,他不假思索报上了杨修贤——因为除却自己的名字,就只有这三个字会立刻引起他的注意。


但渐渐的,他发现三个字反而成为自己戴上的枷锁:每当有人喊这个名字罗非都会心跳加快,下意识去寻找那个人,却又紧接着意识到,他仍旧是一个人。


而现在这个名字却在杨修贤再次出现后,成为一种亲昵的,暧昧的,无法言说的符号,又仿佛是一种占有,一种隐秘的纠缠。


“最开始那几天我以为你死了。”这是罗非找到杨修贤后说的第一句话。


杨修贤朝他笑了笑:“其实我本来也是这么打算的。”


罗非攥住他的手更紧了一些:“你怎———”


“你说我这人有多奇怪,”杨修贤突然打断罗非的话,“最开始我心甘情愿地要为你去死,觉得自己这是爱到了极点。但当我真的把什么都安排好后,我却突然又想为你活下去。”


罗非的耳膜传来的都是轰隆作响的心跳声。


“这比为你去死还难,难的多,痛苦的多。”杨修贤像是在讲别人的故事,“但我就是有这么奇怪。你知道吗,之前我千算万算就没料到一点,那个老大对我认了真,那我不就有机会了吗——啧,可怜人死到临头了还狠不下心来果断开枪,让我捡回一条命。真的你倒是说说看,感情这东西有多奇怪,让人一个接一个地犯蠢。”


杨修贤说这些的时候始终都在笑,但声音是飘的,眼神是空的,罗非担心地盯着他。


“但你就不一样了,”杨修贤的眼神终于落在了眼前人身上,“你不犯蠢,罗大侦探怎么会犯蠢呢?你只需要把这些傻了吧唧的小情小爱往身后一扔——咻,”


杨修贤拿手划过一道弧线,


“然后我掏出来的心啊肝啊,通通成了君子之交。”


“杨修贤,你自己相信你说的这句话吗?”罗非的眼神里带上了些许凶狠。


杨修贤看了他一会儿,笑着摇头:“当然不信——不然的话我才不管你难不难过,才不为你活下去。我就是想伤你的心,就像当初你用同一句君子之交伤我那样。”


罗非的心绞在一起痛的让他无法呼吸。


“疼吗?”杨修贤挑眉,眼神里带着好奇。


“对不起。”罗非的语气里几乎带上了求饶的意味,然后重复,“对不起。”


“看来是真的很疼了。”杨修贤甚至露出得意的神情,“我没骗你吧,是真的很疼的。”


“对不起。”罗非似乎只会重复这一句话。


杨修贤没有理会他的求饶,继续说道:“那天我偷偷去了追悼会,因为我知道你一定会去。当时我是这么想的:要是你看起来挺好,像是走出了我的阴影,那从此杨修贤就算是死了——但你看起来真的是一团糟,我舍不得,就给你留了朵玫瑰。”


罗非发现自己几乎是在颤抖:“我一直在等你。”


“我知道。”杨修贤点头。


“我知道你只留花不露面,是想告诉我主动权在你。”


“聪明。”


“之后三年你再没出现过。”


“确实。”


“我有时想,你大概再也不会出现了,那朵玫瑰是你为了不让负罪感溺死我的最后一份礼物,送完你就放手了。”


杨修贤沉默半晌,摸了摸鼻子:“真是什么都瞒不过罗探长啊,我也有过这个打算。”


“但你改主意了,你愿意见我了。”罗非死死盯着他。


杨修贤不躲不闪地对着他的视线看了会儿,皱起了眉:


“是啊,我怎么又跑来见你了?”


他像是说了句什么笑话似的,一个人眉眼弯弯就乐了起来,但这笑容在看在罗非眼里分明是在滴血。


“杨修贤。”罗非担心地上前一步,试图稳定他的情绪。


杨修贤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朝摆摆手:“真的,我怎么还是跑来了?医生明明说你对我的负面影响太大,还是离远点比较好。”


“什么医生?”罗非又将他攥紧了些。


“是怕我一激动就这样——”杨修贤右手抵住太阳穴比了个手枪的姿势,“来管我的医生呗。”


说完还朝手指吹了口气。


罗非闭上了眼,感觉自己浑身都在颤抖,死死咬着牙关,压抑着痛哭或者吼叫或者冲上前将这人揉近怀里的冲动——他为什么不能上前抱他呢?罗非也不太说得清,但他隐隐觉得主动权依旧在杨修贤那儿,而自己目前还没资格跨出这一步。


“我累了,想先回家了。”杨修贤突然说。


罗非大脑一片空白,不知道杨修贤究竟是什么意思——他还是决定离开吗?那罗非还有能挽留他吗?


僵持了有一会儿,杨修贤看了眼手表:“如果你想见我的话,明天下午两点我会在海德公园。詹姆士医生说我每天都应该去外头走一两个小时,我谨遵医嘱的,还有——”


他对着罗非伸出根手指:


“我也就只和你在那里待两个小时——毕竟减少和你的接触也是个医嘱。”


罗非点了点头,杨修贤像是颇为满意似的,转身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tbc.

评论(7)

热度(8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