录昔沉

有人一笑坐生春

【杨修贤/罗非】断念 04.

04.


罗非眯眼看油画中盯着锥形瓶的自己。


几个月前他为了找法租界一桩毒杀案的线索,一连好几天都窝在自家被改成个实验室的储物间比对毒物。当时杨修贤搬了张椅子晃悠悠闯进来直接就坐在了角落,罗非嫌他添乱要赶他走,这人却什么都不说,只拿那双桃花眼笑意盈盈地一瞧,侦探便得认栽,装作没这个人存在继续工作。


装着装着就真的感觉不到了。


罗非工作起来很是不知道疲倦,终于有点头绪时天都快亮了。放下眼镜罗非才想起房间里还该有个人,本以为那么久没动静的杨修贤总该是睡着了,回头却望见那人依旧像来时那样坐着,虽然正形是必定没有的,却也没有倦容不显烦躁。


罗非恍然间惊悚地生出些诧异——到哪里都是众人目光焦点的杨修贤,收敛气息起来却像是能隐入身后的墙壁里,无声无息地消失掉,叫人注意不到他的存在。


见罗非结束工作,杨修贤便眼角一弯,簌簌地透出点戏谑的笑意,像张缓慢铺开的皱纸那样伸了个懒腰,然后一点点舒展开四肢,存在感也在此时悉数回到他身上,而当杨修贤终于站起身来,便又是那个让人不住凝视且再移不开目光的深渊了。


你就这么干坐了一晚不累吗,这里有什么好看的,罗非记得自己这么说。


然后没羞没臊的杨修贤靠上来贴着他耳朵说,认真的你好看啊,我走不动,说着吻了吻罗非的眼角,补了句,你用看那瓶子的眼神看看我呗——


罗非强硬地打断回忆,他现在想不得接下来的旖旎,只能狠狠吸口烟,莫名生出对画中自己的怨妒来,因为彼时他身后有那人的灼灼目光,此刻的罗非却只能独自待在摞了几百张肖像的画室,而再听不见杨修贤用沙哑的气音摩挲着他耳鼓膜,直达心尖。


烟斗烧尽了最后的烟丝,罗非终于舍得挪步去开搁在壁炉上的那盒烟丝,想想又取来沙发上摊着的报纸。这是昨天的报纸,秦小曼偷偷送来的,头版详细写了谢氏面粉厂爆炸的内幕,第二版则刊登了罗非探长的讣告,生平简介里满满当当列着他英国留学期间与回国后帮助警方破获的大案要案,最后附上追悼会的时间地点,下周二,西教堂路408号。


罗非将自己脸一分为二地在报纸上折出道褶儿,抓撮烟丝顺着这道褶抖进烟斗,再用报纸引过壁炉里的火点了烟,然后边咬着烟嘴边看着报纸在手里被火舌卷走——他的一生就这样被蚕食殆尽。


直至剩下最后一点碎片时罗非将快燃尽的报纸丢进壁炉,只是多惊起了几缕黑烟。


罗非确实是死了,盯着火苗的探长这么想着。


大概是被黑烟熏了眼,罗非在藏身杨修贤画室几天后掉了第一滴泪,然后是第二滴,第三滴,直至泪如雨下,声嘶力竭。他一生从未如此狼狈不堪。


之前我有件事瞒着你——秦小曼送报纸来时向他这么忏悔——杨修贤来找过我,说他准备在面粉厂给你制造一场假死,希望到时我配合确认尸体是你的……但我,我不知道他打算自己去。


那具尸体也不一定是他的,罗非对秦小曼冷静地指出,尸体被烧得面目全非,就现在的技术而言很难确定身份。他像秦小曼刚告诉他爆炸那时一样拒绝承认最坏结果,说侦探不该在有确凿证据前给出结论,但罗非自己知道,他只是怕说出来就再没奇迹的余地了。


杨修贤本身就是个奇迹。


罗非活了小半辈子从没见过像杨修贤这样矛盾的混合体,由情欲、勾人藤蔓和捉不住的风构成,叫你在察觉出被他盯上前就沦陷。


罗非和宛然青梅竹马,他从未怀疑自己将与她共度一生,而她去世后的六年里,罗非淡漠过活再不惜命,向来温文尔雅的人硬是生出股利刃般的狠劲——然而刀刃就算再锋利也割不断风,于是在情欲里渐渐柔软下来,最后被带刺的藤蔓死死缠住,再也动弹不得。


于是自记事后再没出声哭泣的罗非一发不可收拾,决堤的泪水像是要把过去三十多年都流个遍,是对于罗非来说陌生却原始的哀痛方式——痛失所爱本就该这样宣泄。


“我是爱你的。”


 罗非开口,声音却破碎沙哑到自己都认不出,但这个字让他心里一颤——他有没有对那人说过这句话?没有,他没说过,罗非记性好得很,他甚至清楚记得杨修贤的每幅画里自己在做什么,所以他知道自己没说过爱他。


“我是爱你的,”他重复,声音较刚才平稳些许,多点了然也多点苍凉,“但你杀了我。”


杨修贤真是个妙人,罗非叹服,此人贴心地替自己抹去社会身份,仿佛知道此后上海滩将再无罗探长——神机妙算,罗非是累了,承认自己要不起爱人,拖累不起身边人,不如远走高飞。


人为什么要靠爱活呢?


这劳什子去了多好,如此一来,宛然仍能在中西女中教书,桃李满天下;杨修贤也继续画他的画,当他的混世魔王。而他罗非又算什么呢?不过是个连爱人都保护不了的蹩脚侦探。


一天又悠悠过去,夕阳西下,点燃却又被罗非忘在一旁的烟斗已经彻底熄灭,门铃响起,秦小曼每天很准时地来看望他。


罗非揉了揉脸站起身,泪水风干在脸上崩得他面无表情,却也不很在乎自己的狼狈样就开了门。小曼很担忧地看他的脸色,但没等她开口罗非便避开了她的视线,侧身请她进门。


秦小曼抿嘴便也不多说什么,垂下视线走了进去。


“这两天我们的线人都没传来风声,他们大概都相信你真的死了。”小曼在沙发上坐了下来,决定以公事开头。


那帮军火贩子虽然被连根捣掉,但倒买倒卖从来不是一个巴掌能拍得响的事儿,这地界儿上有头有脸的势力多多少少和他们有生意往来,这个个都两天战战兢兢怕被抓着线索顺藤摸瓜,这样要遭殃的人怕是再一个面粉厂也炸不完。所以这些人不能知道罗非没死,否则走投无路的人穷途末路是什么都做得出来的。


“那很好。”罗非点头,却依旧直直看着秦小曼。


她知道罗非想问杨修贤的下落。


在杨修贤和他坦白几百幅画时,罗非才猛然意识到自己竟一次都没去过他家。于是爆炸刚发生那天,罗非拒绝出国接受保护,执意要去杨修贤的画室,觉得这人精一定留下了什么线索让他找。秦小曼只得同意,条件是他不得出门不得与外界联系。


罗非不在乎软禁,只顾埋头一寸寸地在杨修贤的家中寻找着蛛丝马迹。


“他还没消息。”小曼每日这样回答一遍,最初她不敢看罗非的眼睛,因为那一点点希望星火熄灭的样子太过令人心疼,但两三日下来,罗非虽然依旧问,表情却再没变化了——都是一样的空洞和麻木。


秦小曼脊骨发凉地产生了一个可怕的念头:


环顾四周,这里全是罗非的画像,行走的,站立的,思考的,交谈的,抽烟的,读书的……油画是那样生动精妙,仿佛里面禁锢了彼时罗非的灵魂与喜怒哀乐,神魂俱在——但与此同时,真的那个罗非却在她的面前渐渐淡去,成为一个轮廓,或是一片影子,再看不出情绪。


他不能继续待在这儿了。


小曼于恐慌之中只抓住这一个念头。


“罗探长,一直住在这儿也不是长久之计,我还是希望您考虑一下出国。”秦小曼做好了被拒绝后打持久战的准备。


但罗非却只是很平淡地回答:“好。”


小曼瞬间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反复确认后一丝心安才取代惊诧,一回归正轨的希望也像是能能模糊望见了。


“那好,我马上去安排——”小曼连忙掏出记事本。


罗非截住了她的话:“但我想参加追悼会后再走。”


秦小曼一愣正想问什么追悼会,话还没出口想起昨天的报纸,明白过来罗非的意思。


“我会做好变装不让人注意,结束了马上就走。”罗非像是在恳求她,但小曼知道他只是在通知。


于是她点头,罗非朝她很轻地笑了笑。


当小曼离开,屋子里便再次只剩罗非一个人,他在客厅踱了会儿步子,然后打开被整齐折好放在一边的白衬衫,指尖轻轻拂过那朵玫瑰,低说了句话,声音隐没在壁炉里燃烧木柴的噼啪作响中。


XXX


这日天气倒应景得很,灰蒙阴沉,空气里飘着细细密密的雨丝,时有时无的。罗非脸上做了点易容,压低帽檐,藏在人群之中。参加追悼会的人很多,罗非四下扫了几眼,认出很多之前经手案子的受害人家属,这倒是出乎他的意料。


罗非办案像台机器,其实并不太考虑家属的感情,什么好言安慰都是秦小曼的活儿,毕竟真相大多数时候都很残酷,而罗非不介意做那个撕开遮羞布的人。


但这些来追悼会的人——手执白花的少女,掩着面的妇人,面色凝重的男士——却又无一不是在真切地悲痛着,罗非一时竟有些动容。


“天道不公啊,走了个活菩萨,救世主。”


身旁有老人拄着拐杖喟叹,他苍苍的白发在黑压压一片里格外扎眼。


心生惭愧,罗非自认是绝对担不起这称呼的。他从不悲天悯人,惨剧和痛哭鲜少能触动他的情绪,寻找真相与他而言更像是遵从本能。


——这些人不该来的,不该来这里追悼一个被冠高帽却名不副实的他,正如宛然和杨修贤也不该为他犯险,他们都应该和罗非断绝往来,逃得远远的。


老人的情绪有些许激动,罗非递过自己的手帕。


听自己的悼词的感觉是奇妙的:一半人生就这样被盖棺定论,明明也都是他做过的事,听起来却有种遥不可及的疏离感。每件案子对彼时的他来说只是个谜题,但绝望的、痛苦的人却从他身上看到希望,于是人们孤注一掷地在自己塑的神像上叠满光环,寄托信仰,一厢情愿地顶礼膜拜。


人们通常会在他们不了解的东西上看到自己的渴望,譬如原始人对太阳的感情,明明对这个炙热火球一无所知,却能因着对光和热最原始的渴望将其奉之为神。


罗非好奇杨修贤从他身上看到什么。


他伸手去抚自己的左胸,那里有一朵玫瑰正贴合着他的心跳。


杨修贤为了什么接近他?罗非承认自己见到一屋子的自己时感到毛骨悚然,却又觉得这就是杨修贤干得出来的事,这人有点狂有点痴,做事想一出是一出却又从没走过回头路,认准了什么就绝不松口。


——罗探长,你别想着逃,我吃定你了。


又是记忆深处的杨修贤,彼时他看着罗非被匕首刺至只离心脏两三厘米而留下的伤口,低头轻轻舔舐,抬头说了这番话,眼神里是难填的欲壑,还有点别的。


那你倒是别松口啊,罗非想——他近几天总是没由来想起杨修贤说过的每一句话,而记性太好的探长总能顺着牵出前因后果,然后昨日重现,继而痛彻心扉。


奇怪,明明他们相识并不久,却像是有忆不完的历史一般。


可惜也就到了头,罗非还猜想过这位声色犬马中游走的杨公子,有朝一日倦鸟归林会是个什么模样;也好奇皱纹和白发能不能让这人彻底消停下来,安于一处臂弯,只对一人笑。


泪水却猝不及防掉落下来,甚至都没划过脸庞。


这已经是近日来第二次落泪,罗非都认不出这样脆弱的自己。慌忙想要拭泪却想起手帕在刚才就已经给了出去,狼狈之际有人向他递过手帕,他感激接过,而就在贴近的瞬间一股让他灵魂都颤栗的感觉自脊髓传来——


熟悉的香味,是带一点苦味的佛手柑。


罗非抬头却找不见朝思暮想的身影,周围压压一片黑色仿佛没有尽头,雨和风都更大了些,凄风苦雨里他的心脏疯狂地跳动,紧攥着手帕逡巡扫视四周——但直到仪式结束都寻找未果。


再给我一个信号,就一个——罗非竟在心中祈祷——让我知道刚才不是臆想。


但罗非最后也只等到了秦小曼。女警探过来,压低了声音对他说:“今晚英国的航班,我已经让老李开车过来等着了。”


罗非很心不在焉地点了头,恍恍然跟着秦小曼往外走,就在快到门口时鬼使神差地往后瞥了一眼——便一下子止住了脚步,转身跌跌撞撞飞奔起来,秦小曼在身后急切的询问。


站定在墓碑前,罗非喘息着盯着花堆,突然笑了:


“我就知道。”


那堆白花的正中间,是朵鲜艳欲滴的红玫瑰。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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